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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章 第 52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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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章 第 52 章

前往慈恩寺祈福的日子, 定在這個月廿三。

算算時日,也就是幾日後了。

明楹突然想到了幾日後也正好是傅瑤的婚期,一直待到那位嬤嬤走後, 她坐在殿中歇息了一會兒, 思慮了片刻, 起身出了殿。

紅荔原本正在殿外蹲著替一只不知道從哪飛來的受傷鳥雀包紮,看到明楹從殿中出來, 才從忙碌之中擡起頭來, “殿下要出去嗎?要奴婢陪同嗎?”

明楹看了看紅荔的動作, 只搖了搖頭。

傅瑤所居的宮殿距離春蕪殿並不遠,同樣也有些偏僻,但是畢竟她尚且有母妃, 所以雖然是偏僻了些,但至少是主殿,一邊的偏殿並未住人。

要寬敞上不少。

因為傅瑤婚期在即, 嫁的人又是職官,所以這幾日往來的人也不少,看上去熱鬧了許多。

傅瑤的侍女站在殿外候著,很快就看到了明楹, 笑著迎上前去:“殿下來了。我們家殿下這段時日忙著婚事, 還在念叨著殿下呢, 若不是忙得抽不開身,是想著到春蕪殿中好好與殿下敘敘的。勞煩殿下再此稍微等待片刻,容奴婢進殿通秉。”

明楹應了聲, 未過多時, 傅瑤就出來了殿中, 看到明楹也有些訝然, 領著她入了殿中。

殿中原本還坐著一位公主,不過她與明楹也談不上相熟,看到另有客前來,就找了個借口告辭了。

傅瑤挽留了那位公主幾句,兩人互相推辭幾句,最後傅瑤面上帶著遺憾,笑著喚她慢走。

主殿之中很快就只剩下了明楹與傅瑤兩人。

傅瑤有些詫異,“今日你怎麽前來我殿中了?倒是稀奇。我原想著今日下午前往一次春蕪殿的,近來往來客多了些,一直推遲到今日,其實應當早些告知你的。”

她緩了下,“這月十八,我的婚期。”

今日已經是十六,也不過就是後日,就是她的婚期了。

明楹之前其實就已經知曉,但是當真從傅瑤口中說出來的時候,還是忍不住問道:“……這般早嗎?”

尋常貴女的婚期至少也要準備上個數月,而從傅瑤外祖家平反,向皇後議親以來,也不過才堪堪過了月餘。

傅瑤回道:“你是覺得有些倉促?其實說到底,確實有些趕了,但是我畢竟也到了年歲,加上外祖家那邊也是這般覺得,過往我與母妃在宮中日子過得也不算是富餘,早些嫁出宮去,其實也並沒有什麽不好。”

“母妃與外祖都商議過了,這個月十八,是個難得的良辰吉日,表兄也去欽天監那邊問過了,很是宜嫁娶。”

傅瑤說著說著,聲音壓得有點低,“況且,你也知曉,父皇現在重病……”

明楹瞬間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。

顯帝現在有病在身,早前就聽聞身子一直都不太爽利,若是傅瑤婚期不趕,剛巧碰上顯帝什麽時候駕崩,那麽整個京城不能嫁娶不說,傅瑤作為公主,即便是法理寬宥,但是至少也要守孝一年,一年的時間,足夠橫生很多的變故。

婚事自然是越快越好。

傅瑤喚來侍女拿來一個描鳳雕花紅木盒,從中拿出一件繡鳳掐金絲的正紅嫁衣,所用的布料是金陵雲錦,哪怕今日是陰天,只殿中的燭燈映照,也熠熠生輝。

傅瑤拿起嫁衣在身上比了下,隨後看向明楹道:“合適嗎?”

即將新婚的人面上帶著希冀,加上這件極為昂貴又極下心思的嫁衣,渾身上下都充滿著對日後生活的美好想象。

明楹怔忪片刻,“……好看。”

傅瑤看到她的樣子笑了笑,“你現在有皇後操持著,加上太子皇兄袒護,往後的嫁衣,還不知道要比我好上多少。”

她說到這裏才想到這件事,“方才來到我這裏的那位十公主才和我說起過呢,慈恩寺的佛像要重塑金身了,太子殿下與慈恩寺有些往來,有宮中公主要前往慈恩寺內祈福誦經,想來這樣的好事,多半是要落在你的頭上了?”

明楹想了想,才點了點頭,“今日皇後娘娘身邊的嬤嬤來了一趟春蕪殿,正是說這件事的。”

傅瑤了然,“我也料到了。畢竟之前花朝宴中太子皇兄就對你很是袒護,現今這樁事情落在你身上倒也並不出人意料。上京城中的氏族的主母大多都信奉這些,一個身上披著福澤的貴女,說出去名號也要與旁人不一樣些。”

“再者說了,慈恩寺那可是國寺,裏面的大師皆是清正的修行者,”傅瑤壓了壓聲音,“與之前那個尼姑庵可不一樣,嘶——”

傅瑤說到這裏面色有些變換,稍稍噤聲,似乎是有些猶豫,大概是在想著這件事要不要告訴明楹。

明楹看出她此時的猶豫,倒是也沒有多問,只是站在原地,並未著急出口詢問。

傅瑤頓了許久,才道:“這件事我原想著要不要告訴你,但是再想想,其實讓你多個心眼也好。”

她以目示意,原本立在殿門外的侍女看出傅瑤的意思,將殿門闔上。

看到這裏並無旁人,傅瑤才繼續道:“我母妃以前在掖庭,有聽聞過,有些內監就是做這些事情的,就是……聖駕到了京外的那個什麽尼姑庵,裏面也大多不是什麽正經人,諸如些什麽合歡散啊,還有些什麽秘藥的,嘖。手段多得很,總之很是糜亂。”

傅瑤的話語焉不詳,沒有說得很明白,但是卻把明楹的思緒霎時間拉回到了月餘前的東宮那晚。

有人在殿外清楚的說了一句合歡散。

她那時候像是一個不會鳧水的人恰好碰到了浮木,有了求生的機會,只想著活下去,也就是從那晚開始,一步錯,步步錯。

如果讓她重來一次,明楹想,自己大概還是會選擇那日留在東宮。

她想活下去。

人死如燈滅,一切所謂的妄想,一旦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。

之前明楹其實終究也只是有點兒懷疑,但是一直到現在,她心中那點兒疑慮搖搖欲墜,隨後瞬間坍塌,她大概終於能確定了。

她恍然間想起,兩個月前,她的確曾經遇到過顯帝。

明楹不常出春蕪殿,那次前往隱湖亭,看到了相隔不遠處的明黃色衣角,她隨著眾人一同俯身在地,一直等到顯帝離開才起身。

這件事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,就連明楹自己都並未如何在意。

後來她就在海棠塢的游廊遇到了太後,太後說與自己投緣,一見如故,又說自己的父親德行有加,特意給了恩典,讓自己認回明氏。

這一切分明是幸事,只是因為明楹一直都並未覺得自己是個事事順遂的人,所以在那時未免行差步錯,還是多加小心,卻還是沒想到,那日宮宴之中,自己即便是再多加小心,卻依舊是中了藥。

隨後就是與傅懷硯之間的牽扯。

合歡散,顯帝,擢升王氏,太後。

這些詞在明楹的腦海之中緩緩地過了一遍。

從之前花朝宴中,明楹就已經有了預感,只是她其實還有些不想面對這些,但是現在,她之前的疑慮終於頓時消減——

這一切從來都不是巧合,那個內仕,也是奉了顯帝的旨意,這個她名義上的父親,這個自己原本應當叫做父皇的人,這個將母親強娶進宮的人。

當初的藥,是他命人下的。

她其實本來就想到的,宮中能驅使內仕做事的人,其實說多不多,說少不少,但是支使下這種藥的人,真的要說起來,也並不多。

那個內仕又是為什麽在那時,刻意提及‘聖上’。

其實是意在警醒當初的傅懷硯。

顯帝為什麽要提拔太後的母族侄子,太後這樣常年禮佛甚少關心外事的人,又為什麽會為了自己這麽一個素不相幹的人大費周章。

都在這一刻有了解釋。

如果不是傅懷硯,那麽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麽,就是顯帝——

她此時甚至還記得之前在明宣殿,顯帝看向自己的眼神。

種種思緒,好像是一張細密而又龐大的蛛絲網,包裹住她,讓她喉間都帶著幹澀的意味。

黏膩的,冰涼的蛛絲網牢牢地覆蓋在她的周身,讓她不得掙脫。

她很想逃離這裏。

自她幼時進宮開始,她從未有這麽一刻,這麽想逃離這裏。

從明夫人時常在看著天空中盤旋的鳥雀開始,這樣的念頭大概就在她的心中埋下了種子,一直到這麽一刻,在她的心裏破土而出。

她不需要這個公主的身份。

從來都不需要。

傅瑤看出明楹神色不是很好,也有些後悔自己方才一時多嘴,寬慰道:“這些事情都是秘辛,我原不應當告訴你的,皇家陰私的事情多,尤其是今上……你也應當知曉。我只是想讓你多留個心眼,畢竟你現在要去的可是慈恩寺,裏面戒律嚴明,其中的主持更是有名望的大家,不必擔心。”

明楹面上帶了一些笑意,手指在袖中收緊,“沒事阿姐。我知曉。等你後日成親的時候,我……能不能也去你的府上討些喜糖?”

“那是自然,我原也是要在今日給你下帖子的,雖說是倉促了些,但是其實也並無什麽要準備的,今上身子不康健,萬事都從簡。人去了就行,討點喜氣就好。”

傅瑤笑著應聲,看著明楹道:“你從慈恩寺裏面歸來,身上帶了層福澤的名號,日後怎麽說都要比我嫁得更好些,到時候出了宮去,我們尋常也能互相幫扶著些。”

明楹稍頓了片刻,應了好。

傅瑤有些感慨:“我還記得你剛剛進宮時候的模樣,這才一轉眼,你也要到了要嫁人的年紀了。姻緣一事對於我們女子而言,從來都是一等一的大事,家世與為人其實比什麽都重要,你以後議親的時候,也要看仔細些,若是夫家從前有個什麽通房小妾的,也莫要過多在意,不過就是玩物罷了,說送走就送走了。”

明楹自然也知曉這個道理,“當家主母,也是難免。”

話雖如此,但她的父親終身就只有母親一個妻子,她其實一直都並不喜歡上京城中貴族的奢靡美妾做派,分明是人,卻要被當做物品一般買來贈去。

只是尋常富裕人家想要後院只有一個妻室尚且難得,更不必說是世家大族。

即便是面上後院清凈的,也大多時常前往風月場,亦或是更不濟的,還在外面養了個外室。

傅瑤點了點頭,“你能明白這點就是再好不過了。不管怎麽說,你是正夫人,都要稍微大度些,若是有實在看不順眼的,打發出去就是了。”

她稍微頓了頓,“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之前的那位四皇姐,她的夫君就有個通房,從小就跟著她夫君,情意也深厚些,家裏用來給他曉事的,先前還因為這個通房而遲遲不願意娶正妻。但是現在娶了四皇姐,有了正妻,也不過就是四皇姐的一句話,縱然是從前再深厚的情意,現在那通房也已經被打發到莊子裏去了。”

“所以名分才是最重要的,於我們女子而言,就更是。”

明楹手指很細微地蜷縮了一下,對傅瑤道:“多謝阿姐指點,我知曉的。”

之後傅瑤又與明楹寒暄了幾句,左不過就是京中近來的一些事情,也談到了太子選妃的事情,明楹有些興致寥寥,傅瑤見她不感什麽興趣,也沒有再繼續。

很快就到了晚膳的時候,傅瑤原本想要留明楹用膳,卻被明楹婉拒。

傅瑤見她當真不想留在這裏,便也沒有強留她,只是將她送出殿外。

此時天色漸晚,午後難得出了一點日頭,半遮的落日掩映在雲層之後,只落下了一點兒餘暉。

明黃色的光落在琉璃瓦之上,發出耀眼的光暈。

明楹回到殿中,食不知味地用了晚膳,回到寢間開始仔細研讀之前那些地方州志。

這些輿圖大多都很詳盡地描摹了各地方的位置與險要,她用筆墨劃出路線與縣鄉,從中選出最為適宜的地方。

江南道氣候好,風水養人,更重要的是,地方縣鄉之間用水道相隔,地方城鎮之間自給自足,並不過多依賴於貿易。

這也就代表著,往來的商賈就更少些,消息也要稍微閉塞一些。

而且江南距離上京很遠,一旦可以隱姓埋名前往縣鄉,再加上往來的商戶少,消息並不如何流通,即便是有人有心尋找,恐怕也並不容易。

況且現今上京之中,自己其實並無人當真在意,就算是尋了,恐怕也不會太過上心。

後日傅瑤的婚事,她必然要前往宮外,即便是一切從簡,但是傅瑤的外祖家畢竟是職官,添妝過後正是往來賓客多的時候,她趁亂離開,未必不可行。

等到婚宴結束,至少也是亥時過半。

明日辰時就要前往宮外,此時還在春末,酉時天色就差不多暗下來了。

傍晚時分賓客往來最多,那個時候走,也是最容易不被察覺的。

若是酉時走的話,那就是有兩個半時辰的空餘。

兩個半時辰,尋輛腳程快的馬車,足夠離開上京地界了。

明楹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心間驟快,她再次仔細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輿圖,放在了自己的床榻被褥之下。

她點了點自己手中的銀錢,也一同放在床榻之下,隨後坐在床榻邊,擡手撫上自己的心口。

逃離這裏。

自此以後就再也不用小心謹慎,再也不用想著母親從前對自己說過的話,再也不用擔驚受怕,過著不知曉明日的生活,也不用再刻意討好誰。

若是當真可以成行,自己在江南縣城安頓好,那些加諸在她身上的過去,就再也不是束縛住她的蛛網了。

至於傅懷硯。

他既然在選妃前夕將自己送走,為了避人耳目,自己就算是留在這裏,也不過是他的隱患而已。

等他日後美人環繞,想來也並不會在意自己。

明楹躺在床上抱著被衾,腦中不免有些亂。

她分明應該在很周全地想著後日如何離開,腦中卻又不停地浮現今日傅瑤對自己說的話。

人心易變,即便是再如何深厚的情意,也不過就是一句話,就能隨意的被送走。

她也應該明白的。

她想,或許對於傅懷硯來說,自己和那個被隨意送走的通房並無什麽區別,與其當真留到被厭棄的那天,不如早些另謀出路。

時近夜深,明楹思緒越飄越遠,很快就化為了輕緩的呼吸。

窗外月色潺潺,她做了一個關於過往的夢。

夢中是宣和二十一年末,冬日落雪之時。

父親如往常一般前去宮中上朝當值,家中暖爐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,母親坐在鏡前耐心細致地為她編著頭發,她一會摸摸那個,一會摸摸這個,對著鏡中的自己眨眨眼睛。

母親為她梳完頭發,最後在她發間別了兩個白色的小絨球。

明楹猶如旁邊者看著周遭的一切,仿佛能聽到雪落下的聲響。

她那時候身量不高,鹿皮靴子噠噠噠地在雪地裏留下了一串印記。

然後她到了宮門外,下了馬車以後吃力地舉著傘,等待父親下朝歸家,想與父親說,今日母親親自下廚做的鯽魚湯,一份放了小蔥,一份沒有放小蔥,沒有放的那份是為了她準備的。

還有庭前的梨樹已經生得很茁壯了,今年一定能結梨子了。

下雪的時候真的很冷,尤其是那年,格外的冷。

她舉著傘,手指都被凍得發紅。

身邊的侍女實在看不下去,想要為她撐著,卻又被小姑娘倔強地拒了。

她呵了一口氣,吃力地把耷拉下來的傘舉高,卻突然看到了不遠處的人。

那個人身穿大氅,迢迢遠遠站在不遠處的宮墻之下。

雪花簌簌而落,她第一次看到生得這麽好看的人,她有些楞,走過去吃力地將傘舉過那個人的頭頂,恰好為他擋住落下的雪。

與他對視的時候,周遭都靜寂了片刻。

她一時間連鍋裏的鯽魚湯都全然忘了,楞怔許久,只朝著他笑,然後喚他:“阿兄。”

……

春蕪殿中此時寂靜無聲。

清冷的月色照在床榻之上,有人悄然無聲地為此時的明楹掖了掖被衾。

月色拂落在他的身上,倒是看不出他有什麽具體的情緒,漆黑的瞳仁被壓在夜色之中,讓人連一絲一毫都不得窺探。

明楹突然很輕聲地囈語了一句。

傅懷硯沒有聽清明楹喚的到底是什麽,俯下身後,卻沒有聽到她再囈語什麽。

他很輕地笑了下,剛準備擡步離開的時候,突然發現自己放在塌邊的小指被人拉住。

傅懷硯垂眼看著明楹,眼睫在眼下落下一片陰翳。

他知曉自己所做的事情卑劣,此時拉住他小指的明楹卻又沒有任何所覺,只是闔眼躺在榻上。

她入寢的時候其實很規矩,不會亂動什麽,只是被衾沒有怎麽蓋好,然後整個人蜷縮在榻上一角,看上去有些委屈的樣子。

之前在東宮的時候,傅懷硯就發現這一點了。

只是占據小小一角,縮成一團。

他原本以為她是認床,卻沒想到,即便是在春蕪殿中,她也是這樣。

好像在怕什麽,又好像是一只怕被人丟棄的貍奴。

他分明想著再此之前不會再見她的,可是縱然是有千千萬萬不來的理由,他卻還是忍不住,在午夜時分,前來春蕪殿。

傅懷硯生來順遂,即便是在從前被送往邊關,在漫天的黃沙之中,也未曾有這樣兵敗如山倒的挫敗之感。

即便是知曉她對自己並不在意,心中還在氣惱之前她對霍離征的態度,可今日在殿中靜立許久,出去隨意走走,還是走到了這裏。

分明距離東宮也不算是很近。

他站在殿中很久,隨後才輕輕將明楹拉著自己手指的手挪開。

他輕聲,“別恨孤。”

罵名他認,詆毀他知。

卻終究沒有辦法甘心看著她嫁與別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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